从中国当代艺术的语言线索看，80年代后半期，作为对‘85新潮过于倚重西方和过于沉重的文化包袱的逆反，曾经出现过追求纯粹的热流，在这个热流中，以西方现代的语言法则，去寻找中国传统文化中可转换的因素，又特别引人注目，最著名的莫过于徐冰和吕胜中。其实，隋建国1989～1991年的《结构系列》，多承这个语言线索的余绪，从西方现代雕塑利用材料的质料感方面，在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寻找可能性。如隋建国的把青铜镶嵌于石头中和用锔钉锔住有裂缝的石头作品，都得益于中国古代青铜哭的嵌金、银的工艺，和民间手艺人的锯陶瓷的1艺（用金属制成的U字形锅钉来修补陶瓷器皿裂缝的方法）。这个时期的作品显示出一种干净、漂亮和优雅的形式感。

　　1992-1994年，隋建国做了一批以粗钢筋像网一样紧紧箍住的石头《地罣》时，铁嵌入石头的方式，便超越了一种材料质感的纯粹性试验，嵌入成为隋的话语结构——一种被强力禁铜着的同样坚硬的力量——表达出某种难言的生命意象。这种超越是至关重要的，首先，不仅仅显示了中国雕塑家开始进入对材质的思考和运用的阶段，更重要的是这种运用能转换成个人的话语形式，表达了个人的生存体验，因为《地罣》系列没有了《结构系列》的优雅的形式感觉，而能给人以心灵的撞击。另一方面，隋的作品也显示着中国雕塑家直接面对石头，在凿刻的手工操作中注入自己的感觉，因为在这种与石头和钢铁的直接接触中，隋才真正体会到一种力量的较量，发现自己所以迷恋这些坚硬材料的真正的心灵感觉，从而超越自己先前那种对材质的形式上的兴趣。20世纪以来的中国雕塑，所以难以进入材质的层次，是由于它舶来的写实主义的模式，而随着该模式同时舶来的是艺术有与工匠、造型与材质的分离，石头或铜等材质，只成为工匠依照艺术家的泥塑稿仿制的材料。

　　隋建国那种难言的禁锢和沉重感，先是直接通过两种强硬的材料的对抗来表达的，其后的1994年到1995年，隋创作了《封闭的记忆》，是厚钢板焊成的封闭的柜子，由于厚钢板以及牢固的焊接方式，给人一种封闭而又沉重的感觉。隋建国一直喜欢使用坚硬、沉重的材料，而且多采用封、箍、捆、钉的方式，并使材料之间产生一种既关联又对抗的感觉，这与他的生存感觉有关。或许他体会了太多的内心的强烈的冲突，既有某冲动和意愿又必须压制这种感觉。又如他同时期创作的近乎装置的《记忆的空间》，是用现成品旧枕木钉成的墙，当旧枕木从平铺在人们面前的形象，变成了矗立在人们面前并有一种逼迫人的视觉形象时，这个“含有丰富生活经历”的现成品就成为感觉的符号——一个“记录了无数次的被碾轧的形象”就格外触目起来，而且仿佛这种被碾轧的生活阅历本身，同时也成为一堵阻隔自己的墙。1995年隋在印度创作了《沉积的记忆》作品是装了石头的鸟笼。这是隋在作品中第一次使用了轻型材料，而轻的鸟笼与重的石头的对比，给人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。隋把这个时期的作品郡命名为“记忆”，而且从枕木到鸟笼，都利用了该现成品的意象和象征性的含义，也许都与一种沉重的记忆有关。

　　1996年，隋建国创作了《殛》，作品是在橡胶软垫上钉了几万颗钉子，使这个软垫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看似一块地毯。隋做这件作品源于对悲伤的反省，那时他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，他说他由此想到某些社会事件，死很多人，但人能很快健忘，他反省这种健忘的原因，诸如人的承受力，在这种情况下，承受力就成为人自己伤害自己的力量。他说那时他有一种往某种东西上钉钉子的冲动，他为自己的作品取名“殛”，皇上杀下属是殛。他选择有弹性的橡胶，寻找那种被伤害状态转换为具有伤害力量的感觉。也许这种陈述过于绕弯子，但至少我们会发现，橡胶上的钉子钉得多了，反而产生一种远观柔软得像地毯，近看又具有一种伤害性的感觉，或者说，隋找到一种可以诉说某种矛盾感觉的表达方式。

　　1997年以来，隋建国开始了《中山装》的系列，其实，隋一直在通过反省自己的生存体验来做作品，前面我谈隋的作品时使用了“禁锢”、“内心冲突”、“沉重的记忆”的词汇，我们毋宁把《中山装》看作是隋建国的一段心路小结，他找到一个“沉重的记忆”，即造成“内心冲突”的原因之一是《中山装》的“禁锢”。中山装作为革命时期的服装，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件服装，而成为一种版本号，自然使人们联想起那个时代的种种感觉。隋说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，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没有真正脱下中山装。所以隋有时把中山装做成像佛龛一样的感觉，有时做成像坚硬的壳一样的感觉。最近，隋把中山装做成了柔软和半透明的感觉，有点滑稽感，也许“中山装”在他心中开始淡出，也许“中山装”开始变成难以捉摸的感觉，总之，“中山装”会随着隋建国的心灵变化而变化。

栗宪庭

1998年7月